在進入內科系擔任實習醫生時,無可避免地常與生死離別在前線交接。恍惚不覺中,我已能很熟練地記錄著:患者呼吸心跳停止、動脈搏動消失、無法測量血壓、瞳孔放大、搶救無效、臨床死亡、死亡診斷、死亡時間為……我深切地明瞭:在醫生的眼中,生命就是生命;而我在治療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當我成功搶救回一條生命時,我是喜悅的;有時面對著毫無預警的死亡,接受不了的同時,最後也得無可奈何地面對病人生命的終結。我一直提醒自己:我是醫生但不是上帝,但偶爾也會反思:我是否真的熟悉死亡的過程?
這天,我如往常般值班。可不久後,我就接收到一個我從來沒試過的任務:陪伴一位病人到其家裡,並拆除呼吸插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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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病人是位因嚴重腦溢血並引發肺部感染的80歲老嫗──一週內,主治團隊已經嘗試呼吸輔助器,但卻藥石罔效。現在老嫗病情惡化,已經喪失意識。家屬經過討論後,覺得與其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躺在病床上面對煎熬折磨而死亡,寧願把母親送往老家等待生命結束。
下午兩點,我在護士的陪同坐著救護車朝病人的老家飛奔,病人家屬也開車緊隨其後。巡診抽血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可以坐下來,我一上救護車就馬上呵欠懶腰齊發,沒辦法,工作操勞,自己也因疏於鍛煉,體能大不如前。才想趁此好好休憩一下,但接下來惡夢開始了。
■生命是一場聚散
我從前也曾搭乘救護車,明白救護車是開得很快的,但我通常都沒暈車的經歷。坐上車不久後,就開始覺得頭暈,上腹部不舒服。不知司機從前是否mat rempit(馬來語,飛車族的綽號),但我有一種如在街頭飆車的感覺,病人的老家在這座城市的邊緣,鄉村的黃泥路蜿蜒崎嶇──司機或急剎車、或劇烈旋轉,我承受著強烈的速度感,視覺的衝擊感。我開始出冷汗、噁心,更想閉目養神,然後靜臥休息──-但我必須專注地讓我的任務順利的完成,因為病人極度的虛弱,可能我不經意間打個盹就去世了。一個小時半的車程折騰下,除司機外,一路上我和護士都大暈車浪,這是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乘搭救護車的經驗。
終於抵達了病人甘榜的老家,我們在病人家屬的陪同下把在擔架上的病人送往高腳屋客廳,而一旁的護士還在努力著把氧氣通過插管傳送給老嫗。
也許是自家屋子的靈氣讓她游離不定的靈魂重新揉進了一絲信心或力量,抑或是迴光返照?昏迷了一週的老嫗,眼神似乎有了一點光彩。老嫗安置在一個小床上,被單是黑色的絲緞。這裡有些陰暗,而老嫗的身旁放著一小盞燈──約小湯匙的油,再加一根棉繩的燈芯,盛在一個小容器裡。老嫗周圍隱約有燃燒著的檀香,但騰起的陣陣青煙,瞬間卻無蹤可尋,虛無縹緲地融入空氣裡。在老嫗簇擁的子孫裡,徵詢了他們的同意後,我便把插管拔除……
當風吹過燃燒的燈芯時,火光似乎左右搖擺,閃爍不停地歎息著,然後迅速地熄滅了。也許是我過敏,但我似乎感覺到了甚麼:靈魂的離開,是一種飄忽的離開,是一種異樣的味道。老嫗是安詳的,平靜得像睡著了一樣。是的,在子孫的陪伴及祈禱聲下,她在歲月的風霜雪雨中安然地走完一世的紅塵。劇終,只是一片靜默的祭奠──沒有撕心裂肺的痛哭,也沒有聲嘶力竭的哀慟。最讓人心靈顫抖的畫面似乎凝固了,在我的心中抒發成一種景致。生命是一場聚散,不論是哪一種形式的相聚,哪一種形式的別離,到最後終究是曲終人散,眾鳥歸林。
臨走前吃著家屬招待的糕點,我坐在屋外的椅子,胸中卻湧起一絲愁緒。高腳屋旁的小河在颯颯冷風中如一位深沉而莊重的長者。黃葉落水,隨波飄蕩。河水輕吻著溫柔的沙岸,似乎是在為它擦拭創傷,岸邊的樹叢並不是枝繁葉茂,而是病態的枝幹葉寥。
我靜下心,望望自己曾走過的路。感恩上天:讓平凡的我,有機會陪伴這些令人肅然起敬的生命至最後的時刻並見證。
人從一生下來到死去,這中間的過程,就叫幸福,也許生對命其中一個最美的詮釋,就是大家熟悉的“活在當下”這平凡的4個字裡,面對生命終結時,坦然和恐懼皆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則由我們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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